期刊精粹 | 美国洛厄尔工业遗产价值共享机制的实践探索【2017.5期】

【摘要】文章分析了美国工业遗产保护与城市复兴相结合的洛厄尔保护实践案例，归纳了基于价值共享理念的遗产实践多边合作框架，梳理了以整体化的要素识别、多维化的价值阐释和互动化的保护利用，达成弥合多元社会，实现地区认同，经济社会复兴的实践原则和方法。

洛厄尔位于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地区马萨诸塞州的梅里马克河流域，市域面积37.7k㎡，人口约11.7万（图1）。19世纪运河建设及技术创新背景下，棉纺织业迅速崛起，来自新英格兰乡村和爱尔兰等地的移民构成了洛厄尔多元的新型工人社区。19世纪50年代，洛厄尔拥有美国规模最大、最完整的工业产业链，成为“美国工业革命诞生地”。20世纪20年代随着美国棉纺织工业南移，洛厄尔一度成为“衰败的工业荒漠”，城市人口急剧下降，经济陷入低谷。20世纪70年代，作为重要的复兴战略，洛厄尔成为美国国家公园历史上第一个城市工业遗产地，基于价值共享理念，遗产保护带动了城市空间、经济、文化的全面复兴。

图1  洛厄尔城市鸟瞰

1  价值共享机制的形成

20世纪70年代，洛厄尔的工业遗产保护面临众多挑战。首先，城市经济长期不振，作为城市支柱的棉纺织业衰败，失业率维持在13%，居于马萨诸塞州首位，年轻人和技术工人大量流出，对投资者缺乏吸引力（图2）。其次，民众保护意识淡薄，面对失业的记忆，纺织厂成为大多数人的梦魇，市议会和政府中许多人希望抹去这段历史，工业遗产被看成城市系统的“负面因素”。新老移民构成的多元社区，对城市遗产漠不关心。再次，工业遗产的状况堪忧。棉纺织厂破产后，重要工业设施被废弃、破坏或拆除，运河水道污染严重，曾一度计划填埋。洛厄尔的工业遗产保护面临经济、社会动力不足、遗产要素匮乏的现实问题。

图2  洛厄尔的人口变化情况（1830—2010）

城市困局之中，洛厄尔尝试以遗产价值的共享激发不同层面的参与，以遗产保护带动城市经济和社会复兴，其目标为：（1）以多维视角全面挖掘评估工业和城市遗产；（2）调和多元价值的矛盾冲突，建立新型合作关系和遗产管理模式；（3）以多维阐释激发认同，以互动的保护利用促进社会弥合。

1.1  价值共享机制的构成

工业遗产具有多维化的要素构成，遗产价值与不同受众关联复杂，遗产空间可再利用程度高，遗产时空经验与当代联系密切等特点，价值共享机制的关键在于四个方面：一是政策管理机制，强调以立法与规章确立价值共享的多元合作框架，明确各方权责，保障资金投入和保护利用举措依法合规、有序安排；二是要素识别机制，强调整体化识别，系统梳理物质及非物质遗产，体现多维信息来源和丰富要素构成；三是价值阐释机制，强调针对遗产与受众的继承性、相似性、兴趣性等联系，以真实性、完整性、包容性及启发性的原则强化认同，激发保护参与。四是互动参与机制，强调通过空间的共享利用、活动的共同参与强化遗产与当地社区以及其他受众的联系，以遗产实践带动社会弥合和经济复兴。本文将从这四个方面对洛厄尔的保护实践进行讨论和归纳。

1.2  洛厄尔国家历史公园的建立

（1）地方的保护行动

20世纪60年代末，主张遗产保护的民间力量以教育家莫根为代表，认为“工业和民族遗产是城市的精神核心，是拯救城市经济的关键”。1972年市议会开始推动“历史公园”概念。两年后，“洛厄尔州立工业遗产公园”（Lowell Industrial Heritage State Park）与负责规划、组织、监管的“洛厄尔历史运河区委员会”（Lowell Historic Canal Distinct Committee）成立，成为国家公园的基础。

（2）发展的遗产理念

20世纪70年代，美国国家公园局（NPS: National Park Service）强调城市格局对于文化的重要性，开始关注制造业、科技创新、少数族裔等主题[10]438-442，对洛厄尔历史资源的评估突出了城市整体的价值。洛厄尔作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为制造业规划的城市，运河、动力设施与产业建筑共同构成了工业景观，见证了工业社会的崛起和演变。

（3）联邦的支持与保障

1978年，美国国会正式批准成立洛厄尔国家历史公园（LNHP: Lowell Naitonal Historic Park）和洛厄尔历史保护区（LHPD: Lowell Historic Preservation District），保护范围包括作为“国家历史地标”（National Historical Landmark）的运河系统、13处“国家历史场所”（National Register of Historic Places）【截至2015年1月，洛厄尔已有41处历史建筑或历史街区列入“国家历史场所”】以及其他棉纺厂、商业和住宅建筑等，公园区占地57h㎡，保护区占地236h㎡。同时，协调各级政府及私人业主的“洛厄尔历史保护委员会”（LHPC: Lowell Historic Preservation Commission）正式建立。作为NPS的第一个城市历史公园，洛厄尔国家历史公园旨在建立遗产价值的共享机制，阐释多维价值，汇聚保护力量，拓展社会效益。

1.3  保护规划立法

1978年以来，从联邦到地方，工业遗产确认、保护及管理的法律及规章相继确立，遗产清单的完善、多维的阐释与展示、社区发展与保护并重，体现着工业遗产基于价值共享的创新理念（表1）。

表1  洛厄尔工业遗产保护的主要法律法规及规划

1.4  联邦带动、私人主导的投资模式

1976年规划建议联邦政府投资总额近4000万美元，其中80%作为NPS的建设投资，其余为LHPC的保护经费。联邦投资推动了工业遗产保护与利用的进程，截至2008年，联邦通过NPS和LHPC的投资达到6400万美元，带动了超过5.6亿的公共及私人投资。NPS还促成了“美国城市合作社”（American City Corporation）10.6亿美元的“洛厄尔计划”（Lowell Plan），全面推进城市复兴。

为鼓励民间投资，NPS陆续将园区及洛厄尔保护区的历史建筑列入“国家历史场所”，保护修缮享受减税政策【美国联邦政府于1976年取消了拆除旧建筑补贴，相反，开始以经济政策鼓励历史建筑遗产的再利用。1978年的《建筑更新税额抵扣计划》为历史建筑遗产的修复实行10%的减税。1981年的《经济复兴税收法》规定私人业主对列入“国家历史场所”的历史建筑进行保护与修缮，将抵扣25%的税额。其他历史建筑，40年以上的获20%投资税减免，30年以上的获15%】。在政策刺激下，大量私人业主和投资商参与到修复项目中，比如波士顿开发商“三一金融”就主导了大型的“杰克逊-阿普尔顿-米德尔塞克斯”（Jackson-Appleton-Middlesex）工程，开发商和私人业主的参与，极大地推动了洛厄尔工业遗产保护与再利用（表2）。

表2  洛厄尔国家历史公园资金投入（单位：百万美元）

2  挖掘遗产资源：整体化识别机制

洛厄尔基于“劳动力、技术、资本、自然转变、构建社区”五个主题，以丰富的遗产要素、多元化的信息来源、多维的主题联系形成了价值共享的遗产体系基础（表3）。

表3  洛厄尔遗产的五个主题

2.1  物质遗产

（1）宏观层面：为保护以动力运河为骨架的产业格局，1974年前后，运河填埋计划终止，运河水质及生态开始逐段改善【先期恢复的运河包括东运河、梅里马克运河、波塔基特运河、西运河，汉密尔顿运河的修复正在进行中，2010年的总体规划修正案旨在为面积约6h㎡的汉密尔顿运河区的历史资源保护、环境改善和社区开发提供多情景的实施导则】。以运河为景观廊道，工业建筑外立面优先修复。截至2012年，运河体系已全面恢复，生态河道、遗产廊道、水能展道和开发巡道成为生态保护、遗产建筑、水能利用以及旧城复兴的空间骨架（图3,图4）。

图3  洛厄尔遗产空间分布图

图4  修复后的布特棉纺织厂

（2）中观层面：“生产—生活”体系是工业遗产中极具特色的功能组团。19世纪洛厄尔为避免欧洲早期工业城市拥挤杂乱、疫病高发等问题，规划厂房与工人住宅，配建充足绿地，这一洛厄尔首创的“生产—生活”布局，被19世纪90年代的城市美化运动所延续。以布特棉纺厂为例，厂房建筑、动力运河河段、工人联排住宅作为一个整体进行了保护（图5）。

图5  修复后的女工宿舍，现为摩根文化中心

（3）微观层面：五个主题下，对历史建筑及环境要素进行了完整的梳理，历史建筑包括工业建筑、商业建筑、市政公共建筑和住宅四类。历史环境要素包括水坝、水闸、引水渠、动力机械以及工厂的钟楼、吊桥、厂门警卫设施等。国家历史公园区和保护区共404项遗产被评为A级国家历史资源。

2.2  非物质遗产

多维的非物质遗产强化了价值共享理念。1965年联邦政府推动“美国历史建筑普查”（HABS），开展针对洛厄尔棉纺织工业遗迹的调查测绘。1969年的“美国历史工程记录”（HAER）深入调研了工程建筑物、场地、机械设备、环境建构筑物和历史档案【《美国历史工程记录历史建构筑物与场地的记录》（Recording Historic Structures and Sites for the Historic American Engineering Record）规定报告内容包含：（1）场地评估：场地、构筑物、工作场地、技术变革和影响力分析等。（2）历史报告：介绍、照片、测绘图、文字现场报告等。（3）照片：档案加工、技术信息、场景照片等。（4）测绘图：规划、现场作业、现场记录、现场摄影、记录与摄影的提交等】。地方层面，由摩根文化中心以及洛厄尔历史中心发起的“洛厄尔的过去和今天”，全面搜集市中心所有历史建筑的历史与演变情况，为保护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同时，人类学视角下的美国“民众史”著名的“洛厄尔实验”影响深远。这一思潮下，民众史资料成为城市遗产的重要组成。民间组织发挥积极作用，“杰戈逊班克罗夫特收藏”（The Jeggerson Bancroft collection）以大量19世纪的信件反映当时的生活情况；“棉纺厂运营信件项目”（Mill Operative Letters Project）搜集了重要的早期商业记录，包括收据、账目、合同等；“水坝运河收藏”（Locks & Canals Collection）包含大量照片和艺术品等，为价值共享提供了多视角的历史资源。

3  满足复杂需求：多维化的阐释机制

价值阐释是激发共鸣和保护行动的基础。价值共享的阐释机制不同于一元价值的单一解释，也不同于多元价值的对于差异的简单并置，而是基于受众分析，设计多维策略，促进不同人群对于遗产价值的理解、体验与共享。

3.1  分析遗产与受众的联系

洛厄尔将当代遗产受众基于地区、年龄、职业、兴趣细分，分析受众与遗产间的关联途径，归纳为三种情况。

（1）继承性：工业遗产与创造者或后代的直接关联，最容易产生共鸣。

（2）相似性：遗产特征与相似背景、事件、人群产生关联，比如新老移民相似的奋斗经历，洛厄尔的大萧条与当代金融危机等。

（3）兴趣性：阐释主题与兴趣专题产生关联，比如美学主题、科技主题、多元文化主题等。

3.2  设计有针对性的阐释策略

为强化联系、激发共鸣，洛厄尔设计了针对不同受众的多维阐释机制。

（1）整合历史资源：洛厄尔将大量分散的物质与非物质资源进行整合，塑造具有突出特征的遗产空间。布特棉纺厂博物馆（Boott Cotton Mills Museum）细致完整地还原了棉纺织工业鼎盛时期的外观及纺织车间，机械的轰鸣令参观者身临其境（图6）。布特工人宿舍（Boott Boarding House）以真实场景和非物质史料展现了多元文化下的居住空间，“劳动人民：工厂姑娘、移民和劳动者”的主题陈列，使观者能够集中接触到大量遗产信息。

图6  纺织车间正在运作的纺织机

（2）展现内在联系：洛厄尔注重以联系引发共鸣，为与世界不同地区的游客共享，洛厄尔被置于工业全球化图景之中——肇始于英国德温特谷部，并在中国大陆、越南及其他地区延续的工业发展脉络；为与不同年龄的受众共享，展示不同年代的生活场景，比如通过串联著名作家杰克·凯鲁亚克的相关场所，反映美国战后一代的生活风貌，使人们易于从经历中找到相似点，产生共鸣。

（3）挖掘兴趣专题：洛厄尔注重在阐释中组织不同的主题，多元社会主题，深入揭示了社区的构成演变及其对当代的影响；科技创新主题，展现了水利和机械技术的创新，并与当今纺织科技、机械革新生动联系；生态保护主题，包含了河道修复的环境治理和再生循环技术，使不同兴趣的人们都能够探索和理解洛厄尔的遗产价值。

3.3  遵循价值共享的阐释原则

洛厄尔的遗产阐释机制强调以价值共享的理念调和多元价值的冲突（表4），其原则包括以下几点。

表4  洛厄尔遗产资源的阐释策略与遗产受众

（1）真实性原则，强调信息来源及阐释策略的真实性，强化真实的场所体验。

（2）完整性原则，整合分散的历史资源，以系统化的遗产信息满足差异化的需求。

（3）包容性原则。客观中立的展现多维的遗产价值，避免一元立场的封闭性。

（4）启示性原则。注重引导思考，启发借鉴时空经验，消除误解，建立地方认同。

4  拓展社会效益：互动化的保护利用机制

4.1 遗产空间共享利用

政府、企业与居民共同承担遗产空间的保护成本，共享遗产价值。洛厄尔293h㎡的公园区及保护区中，联邦持有的仅有4.3h㎡。通过示范和市场引导，遗产空间再利用实现了功能混合与居住混合（图7）。以市场纺织厂复合体（Market Mill Complex）为例，两栋分别建成于1882年和1902年的建筑于1980年被火灾损毁后，LHPC将底层的3900㎡改造为LNHP游客中心，开发商市场纺织厂协会（Market Mills Associates）将上层改造为230套家庭及老年住宅，项目于1982年完成。目前，48.3万㎡的棉纺厂已有94%修复后以住宅、办公、展览空间等方式再利用，包括10%的可支付住宅和政府补贴住宅，实现了遗产空间的共享利用。

图7  汉密尔顿运河区功能混合的修复利用规划

4.2  遗产活动共享参与

关注社区建设的遗产活动，成为联系居民与遗产、居民与社区的纽带。

（1）连接多元社会：遗产实践体现了对不同文化的包容。“社区参与计划”和民间文化节尊重不同族裔传统、文化和历史，鼓励居民参与到遗产保护、阐释、教育活动当中。历史遗产中多元社区的经验也促进了地区认同和社区弥合。

（2）开展遗产教育：遗产教育成为代际交流的桥梁。聪格斯工业历史中心鼓励青少年从历史中学习科学、技术、工程及数学知识，每年多达5万学生参与。“社区下一代”开展“纺织城市”、“社区团队”、“环境友好国家公园”等宣传教育项目，激发青少年对家乡的认同和对工业遗产的继承。

（3）开放遗产文化：当地居民可以通过开源方式“维基诠释”，参与搜集历史资源，解读城市遗产。居民也能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保护实践，每年居民的累积志愿时长近十万小时。这些文化活动强化了居民和遗产的联系，也突出了共享机制对于城市遗产文化的影响。

4.3  遗产经济拉动城市复兴

工业遗产的保护与利用振兴了洛厄尔的经济。截至2014年，洛厄尔游客访问量为2076万人次，人均接待游客数超过地区中心波士顿。以2013年为例，洛厄尔国家公园的访问量为51.8万人次，其中非当地游客43.5万人次，旅游业直接收入2853.9万美元，创造387个就业岗位，为居民创收 1486.3万美元，产业附加值2406.1万美元，总产出3792.4万美元。工业遗产旅游带动了当地旅馆、民宿、餐饮、交通业的发展，同时吸引了对于当地环境改善及基础设施建设的投资，作为“新英格兰奇迹”的王恩实验室（Wang Laboratories）迁址于此。城市中心区活力提升，人口密度较20世纪70年代提升512%。

5  对我国工业遗产保护的启示

笔者认为，洛厄尔的工业遗产价值共享机制实践，对我国的工业遗产保护有四点启发。

（1）应建立共享实践的多边合作框架。目前我国的遗产实践还多由政府推进，多边合作机制不健全，亟需建立政府、咨询机构、地方企业、保护团体、社区居民等利益相关方的多边合作框架，明确保护目标、各方权责以及阶段性任务。洛厄尔以NPS提供遗产管理技术咨询，联邦政府推动核心项目，私人业主在规范下参与遗产开发，开放平台确保日常监督的合作框架具有借鉴意义。

（2）应完善工业遗产的整体化识别机制。我国对于工业遗产的多维要素构成认识还不充分，难免造成载体破碎化、片段化的现象。洛厄尔以主题串联，强化整体化识别机制，物质素材与非物质素材系统化的遗产资源体系契合了当代多元关注点与多维需求层次。整体化识别使多元的历史资源不是简单并置，而是基于丰富的细节呈现立体相关性，是遗产价值共享的基础。

（3）应设计多维共享的价值阐释策略。随着我国公民认知能力的提高，单一维度的遗产阐释无法满足需要。以洛厄尔为例，如果将某一阶层的利益作为价值判断的标准，必然会使其他人漠视甚至排斥遗产实践。多元社会中必须树立价值共享的观念，设计具有包容性和启发性的多维阐释策略，使遗产价值既易于被不同受众认知，又引导人们深入思考现实问题，增进不同人群间的相互理解。

（4）应倡导互动共享的遗产保护利用。我国的工业遗产再利用中，常常出现单一文化旅游功能或是绅士化的现象，造成遗产实践参与性差、认同度不高，可持续性不足的情况。遗产利用应考虑到不同社会阶层的需求，不仅服务旅游业，还应满足当地民众的现实需要；除提供文化产品外，还应关注到弥合社区、代际交流的作用。通过阶层混合、共同参与的保护利用，调动不同阶层的积极性，使工业遗产真正成为整个社会的共同财富。

论文得到清华大学张杰教授的多次指导，特此致谢。

作者： 张琪，博士，清华大学研究生院，助理研究员

排版：赵大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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